最私密时也最具表演性 ——读哈尔·波特《铁铸阳台上的观望者》、《撒纸追踪游戏》、《号外》三部自传 Hal Porter; Most theatrical when most personal
Hal Porter; Most theatrical when most personal
Essays from the Well in the Shadow.
最私密时也最具表演性——读哈尔·波特《铁铸阳台上的观望者》、《撒纸追踪游戏》、《号外》三部自传
最私密时也最具表演性
——读哈尔·波特《铁铸阳台上的观望者》、《撒纸追踪游戏》、《号外》三部自传
在他的第三部自传中,哈尔·波特写道:
T·S·艾略特曾说过,一个作家的成长是“个性逐渐消亡”的过程。或许你会以为艾略特指的是伴随作家年龄的增长,他对自己的好奇心越来越少,开始对身边诸如财产、时尚、潮流或其它重要的事物感上了兴趣,。
过了一会儿,哈尔·波特补充道:
需要弄清一点:写作纯自传的目的不是为了出风头。一个人18岁以前的经历是索然寡味的,因为年轻人就像未经烘焙的甜饼或未凝结的果冻,食之无味。我之所以选择写自传,是因为那是表现“我们这一代人”最便利的方式。我不是鲁宾逊·克鲁索……
接下来,他列举了十几位与他同时代的自传作家。几页后,他继续解释道:
香醇的白兰地要经过蒸馏、装瓶等工序,才能酿就。同样,只有经过蒸馏、装扮的“历史”(没有虚构就没有文学)才能够接近真实。
没有虚构就没有文学。哈尔·波特的写作更是如此。他使用了大量的技巧,其中许多可谓戏剧性技巧。年深日久,这些技巧早已融进他的个性里,连他本人都无法察觉。大多数时候,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写作技巧,因为这些技巧已深深地嵌入他的无意识里。在他的眼里只有读者,读者是否会如他期待的那样大笑?读者是否会跟随他的思路?我们读者也很难觉察出哈尔的技巧,因为如果你随着他的思路,你会发现他的写作风格趣味性很浓。比如,他很少去对物体进行分析。哈尔最高明的技巧之一,是人们都以“哈尔”来称呼他:这个亲昵的称呼囊括了所有关于他本人的故事和他讲述过的故事。因而,这个称呼既包含了他的作品,也包含了他的声誉。任何熟识他的人,都无法找到哈尔身上令你喜欢或不喜欢的品质。纵然他有自身的缺点,他却是一个完整的人,很难将他一分为二的人。
那场在14个月后导致他离世的车祸发生的时候,据一位墨尔本的记者报道,他曾这样描述自己:“在后人眼中,我可能是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小说家,还不错的剧作家,但一定是一个很棒的短篇小说家。”一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区分,大家都记得他是《铁铸阳台上的观望者》(The Watcher on the Cast-Iron Balcony, 1963)的作者。在我个人看来,这是我们国家迄今为止最完美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被认为是我国开启了帕特里克·怀特时代的先驱之作,同时也奠定了他为我国先驱作家的地位。在本文中,我们将首先讨论《观望者》,分析其卓越的艺术品质,也顺便探讨何以后来的两部作品没有能够达到该作的高度。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在我半个世纪的生命历程里,我曾见过两具尸体。仅见过两具尸体,不知道对像我这种年纪的澳大利亚人来说算不算正常。
我所见过的第一具尸体,是一位四十岁的女人。从泪眼迷离中,我看到她双眼紧闭的面孔,在我自己无用的悲伤哭泣声中,我感受到了她不可思议的沉默。直至二十八年后,我才看到我人生里的第二具尸体。这次,我双眼干涩,清澈明亮,看到的是一位七十三岁老人的遗体。流不出眼泪来,一滴也没有,就是掉不出来……
那四十岁的女人是他的母亲,而第二具尸体是他的父亲。
曾经,大约是爱德华七世过世前后,那两具尸体仍然年轻,身体矫健,情欲让他们结合,制造了我。过世的人再也听不见,也不能再言说。因此,要问他们是在何处完成了交媾,有多激情,或有多别扭,在什么样的房间里,又躺在什么样的床垫上,都已不再可能。
这样,父亲和母亲的长子出生了。
在我刚好满一周的那天,我出生之地的上空飞过历史以来的第一架飞机。不知道是出于美学目的,还是由于迷信,我并没有接受接种疫苗。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没有接受犹太割礼。那时我胖乎乎的,蓝汪汪的眼睛,一头金发。我有一只银拨浪鼓,是一个挂在骨环上的洛可可大象,那是一个印度教圣物。我爬着。泰坦尼克沉没了,我却站起来了。奥匈帝国大公在萨拉热窝遇刺,而我却能够行走并开始有记忆了。
这样,哈尔神奇地将自己与世界大事件联系在了一起。但是,我们还得关注一些其它细节:他热爱母亲,却对父亲毫不在意。后面的诸多细节介绍了他出生的世界里的美学原则,同时,通过泰坦尼克、奥匈帝国大公、爱德华国王等,引入了他的人生将要经历的世界潮流。哈尔仿若信手拈来般的开头的方式让许多作家望其项背。这个星期四出生的孩子道路漫长……
……我出生时是水瓶座,刚出生的我是一个兔唇孩子,但是我上唇的豁口很精妙地缝合上了。到底是在我几个月的时候,又是在哪所医院做的手术?知情的那些人已经亡故或行将就木,我认为,现今活在世上的人无一知晓。我的嘴唇就这样秘密地缝补好了,这个秘密就这样一直不为人知。对别人说我嘴唇上的疤痕是纹上去的,是我有生以来撒的第一个谎。伴随着我的成长,我撒了更多的谎。但的确是在我满一周的那天,第一架飞机……
在和我们聊天的过程中,哈尔为接下来的故事搭建好了舞台。他乐于分享秘密,至少他总是表现得乐于这样做。不过,实际上,他随时准备转换话锋,逐渐接近他暗示的话题——他的母亲。
母亲!母亲是他一生的挚爱。母亲去世时,留下哈尔、护士、父亲和一个讨厌的牧师在舞台上。母亲是他身后的女人,他不需要任何人,只需要母亲,他和母亲之间的互补关系贯穿于整部自传中。哈尔觉得他很清楚母亲临终时哼唱的歌曲的含义。
母亲正在为准备圣诞节布丁用开水为三便士和六便士的硬币消毒,突然她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双眼虔诚地盯着屋顶,不时交叉目光,用滑稽的颤音模仿唱诗班的吟唱:
听啊!天使高声唱,
比切姆药丸是福音,
天人从此长融洽,
男人两个,孩子一个。
母亲的长子哈罗德,也就是后来的哈尔,总是像这样密切地观察着母亲的一言一行。
就像她给予花园里的植物不同的照料一样,母亲给予我们不同的爱。当我在三、四、五岁的时候,母亲指着一系列的东西告诉我:猎户座,鲸鱼座、天兔座、天蝎座、巨爵座,南十字星座。我努力地顺着她的手指往她所指的闪光体看去,弄得我眼花缭乱,恍惚感觉自己是站在高空俯瞰无底深渊,那美景壮丽无比。凡她叫得出名儿的恒星,我便也能叫得出来。童年时候的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母亲教我的。
这样充满魔力的段落在《观望者》中几乎页页皆有,引诱我不禁想长篇累牍地引用。其中有一则关于迪克·费尔科的故事。在一次州立七五四小学的舞台表演中,迪克扮演怪兽王。现在,我们路过拜恩斯代尔的缅音街时,还仍然会看到这所学校的大楼。在怪兽王的宫廷里,有十只袋熊,其中老大最能说会道,他的名字叫哈尔。有一次国王问他宫廷里的大臣们:“袋熊们,听着……请问,我的臣民们,我们今天的决定是正确的吧?”袋熊们中表演欲望旺盛的代表出面回答道:“我请求尊贵的国王能够容许我们这些袋熊兄弟们商议一下。”十四岁的迪克·费尔科是六年级班上最大的孩子,他扮演的怪兽王郑重地答应了袋熊的请求。小哈尔和其它九只袋熊“像一群加里克人那样,头碰头地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嚷嚷着,然后就像一下子被砍掉了脑袋似的,突然安静了下来”,为国王的决定鼓掌。
属于我的时刻已经过去,这是独属于我的美好时刻,但是它已经过去,成为往事。美好的时刻现在属于别人。袋熊们欢呼着,稚嫩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袋熊的声音。让我们失望的是,怪兽王把面具弄滑落了,露出了迪克·费尔科那张汗涔涔、闪亮亮的脸,那张脸的嘴巴上已经长出了一小撮依稀可见的绒毛。
怪兽王和袋鼠老大再聚首已是三十年后。哈儿写到他回到拜恩斯代尔的情形,我“去侦察查看我童年故事发生的场所,穿着花了十八个基尼买来的手工鞋,行走在那些我曾光脚丫奔跑的大街上,仿若行走在一个古老的梦里。”
刚转过一个街角,无需任何犹疑,一眼就认出了对面向我走来的那个人。他衣衫褴褛,身材肥大,脸上沟壑纵横,腆着大肚子,头顶几近光秃,两鬓斑白——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怪兽王。
哈尔满腹狐疑。他这三十年前的君王是否认得出他来?迪克知道哈尔现在有多出名吗?哈尔决定:“他一定不知道我是谁。两个分属不同阶层的中年男人将就此擦肩而过。”
“哈罗,‘安罗德’”,我三十年未见的怪兽王迪克·费尔科向我招呼道。
“哈罗,迪克,” 我好像每天都和他见面似的回应道。然后,彼此间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们便各自继续走自己的路了。就像过去一样,我回家了。我回到了那些在我寂寂无名之时就了解我的人中间。我回到了自打我儿时起就认识我的人中间:对于他们而言,我的那些丑闻、手工鞋、海外旅行、浪荡不羁的生活、小小的名气、以及流逝的岁月,不过是一件华而不实的外衣。不管他们是否艳羡我,他们认识的仍然是过去的那个我。对于他们而言,我没有什么变化。什么变化也没有。
也许,到我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耗尽韶光之日,“哈罗,‘安罗德’”就是我的终极身份。
1963年该书出版时,我第一次读到这一小事件时,注意到了“我回到了那些在我寂寂无名之时就了解我的人中间”这句话。我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如同那时候一样,我认为写《观望者》的哈尔将自己视为一个演员,身着时代的衣装,用训练有素的声音字斟句酌地讲述着他的台词。哈尔是一位表演者,一个表演者总是会按照他的观众和他表演的舞台对他的台词字斟句酌,也分外注意他向观众讲述台词的方式。真理从来都不是绝对的,而有其附加条件。一切都不能按部就班,因为你无法预知今晚的听众,更不要说了解明天的听众会是什么样子。重要的是表演,一场精彩的表演会让人误以为是真理,那么具有说服力,不会让人对它产生任何怀疑……除了一个人,那就是表演者本人,因为,他很明白他自己在干嘛。
哈尔憎恶学者——那些受过训练会思考的人,因为他担心他们会看穿他的把戏。虽然他会描述一些尽力让他看起来当代一点的影响,他所有讲述事实的方式都是从母亲和童年时代的拜恩斯代尔学来的。如果要说这些所谓的当代影响对他的成就毫无作用,并不真实,但是真不真实并不重要。哈尔是一个让人生气的家伙。他总是比大多数人看得更清楚、更透彻、更犀利,但是,任何与他的表演不相融洽的部分都会被摈弃。我们前前后后仔细翻阅一下他的自传,就会发现他对其他表演者的怀疑。俄罗斯诗人叶甫图申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却突然就攫取了所有的关注
……而那些关注本来是属于舞台中央先生哈尔的。
然而,如我之前说过的,哈尔需要陪衬来达到最佳展示效果,在一场漂亮的演出中,他的母亲是一个主要的陪衬,而他父亲却不值一提。哈尔对父亲厌恶之深可在《号外》(The Extra, 1975)中略见一斑。在该书中他写到,父亲将园子里出产的果蔬送给儿子,期望能够和儿子和解。哈尔不愿意和解,直到父亲去世后,他打开父亲的一个抽屉发现,里面全是父亲多年来收集的有关他的点点滴滴的各种资料。对父亲收集他的资料所怀有的真诚,他却嗤之以鼻。父亲的罪过是不崇拜自己的儿子,而哈尔绝对不会饶恕这样的罪孽。
这又让我们想起了《撒纸追踪游戏》(The Paper Chase, 1966)。该书讲述了母亲去世后,哈尔断绝了和父亲的来往之后的故事。在他动笔写第二部自传时,哈尔一定意识到接下来要讲述的内容很难。以“撒纸追踪游戏”来给此书命名固然贴切,但我想,或许该书名更多所指的是该书支离破碎的写作风格,里面几乎全是由诸多的片段串联起来的,缺乏整体规划感,也缺乏第一部自传中他那不可取代的母亲带来的丰富性。
很难通过引用来证实我对哈尔的写作所做的这一批评,因为在该书中随处翻看两页,你就会感受到哈尔写作套用的各种形式。以奥德丽为例。在哈尔的书以外的世界,你绝对不曾听说过她,你也将永远不会听说起她的任何事。十四岁的她是威廉斯唐恩公立学校的一名八年级学生,哈尔是那所学校的老师,那时他十七岁。奥德丽十四岁,她很喜欢哈尔。她是合唱团的一员,她唱道:
裤管松松的小先生,我爱你,
如你愿做我周日的伴侣,
我将用那紫、粉、黄的布条来将它们缝补……
哈尔不敢相信她居然会对他挤眼睛,还不止挤了一次,她居然敢对自己的老师挤眼睛。于是哈尔正襟危坐,设法让自己看起来老陈一些,然后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个弹钢琴的家伙身上。但是,他并没有真正地关注他的演奏,因为他一直在心里揣摩:“我脸红了没有呢?”
九年后,奥德丽在柯林斯大街上与波特重逢,她称呼他为波特先生。那时是晚上十点,她成为了一名在街上拉皮条的妓女,哈尔本想礼貌地打发她走开,但她让他回忆起了她是谁,并询问他那天晚上有没有什么事。当从他的脸上看到“难以名状的怀疑”时,她告诉他:“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她的意思是邀请他一起喝一杯。哈尔和她一起去喝酒、聊天,他们成了朋友,并结识了她的朋友们——“那些将生命消耗在街角的女人们,她们是些衣着华丽的轻度罪犯,拥有一双鄙视劳动的人特有的粉嫩白皙的小手。”
那次见面,奥德丽告诉我她十七岁就当上了妓女,迄今已经六年了。她说起自己的时候,神情恍惚,仿佛说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在一首什么抒情歌曲里面的一个如梦似幻的姑娘。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开始为自己当时倾听这样一个肮脏、罪恶的故事时能够如此平静而感到诧异。
她十二岁时母亲便去世了,十三岁时被鳏夫父亲诱奸了。他四十五岁,是一名木匠,还是一名传道俗人……
哈尔和奥德丽的朋友圈子混了一阵,然后逐渐失去了联系。
十年后,我在《事实报》(Truth)上看到一张被判了二十次流浪罪的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那张脸木无表情,像一朵残忍而叛逆的兰花。那是奥德丽的脸。那照片上的女人是她。我眼前还浮现着那个坐在灰色的大理石桌上的女孩,在蒸汽腾腾的早茶后面唱着女学生的歌曲,纯洁而美好。百老汇咖啡厅那盏破旧的有铅照明灯那肮脏的红色玻璃灯罩依然还在门上闪烁,我依稀还能看见她坐在那里的样子。
如果你拥有一把能够打开时间之门的钥匙,你会发现那年是1937年。
哈尔很擅长讲述这样的故事。他认为生活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被赐予了一袋子硬币可以花费,任何花费方式都可以成为一个故事。我们之中的每个人都可以讲述故事。故事让我们平等。如果这个故事有趣,便有了听众,就会带来欢笑和眼泪。擦干眼泪,人们会意识到自己被别人的知识和经验改变了。这就是生活大剧院,这所大剧院里有着庞大的演员队伍和庞大的听众群体。对于哈尔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同时又被要求在别人的故事中充当听众。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这个世界被莎士比亚称为戏台……
嗯……
在《撒纸追踪游戏》中,最模糊不清的人物是奥利维亚。奥利维亚是哈尔的第一任也是唯一的妻子。之所以说她最模糊不清,是因为哈尔并没有清楚地交代过她。直至134页,她才出场,到153页,书还有一半才结束时,他便跟她道别了。在开始讨论《撒纸追踪游戏》中的奥利维亚之前,我需要提醒读者记起在《观望者》中母亲的地位何其重要。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这本书。那么奥利维亚算什么?
在哈尔的书页中,她不允许被表现为活生生的生命。我们在书中曾和她的父亲、母亲、姐妹们短暂地相遇。和在阿德莱德得到教职的哈尔分别时,奥利维亚的姐妹们也在场:
我告诉奥利维亚我先去看看阿德莱德的学校怎么样,在她来之前看看我们的住宿情况如何。她很赞成我的想法,认为这样很合理。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尽力取悦我、关爱我,在我突发疾病住院时照料我。对于我的自私和我的喜怒无常,她都很宽容,但我渴望继续向前、向前、向前的冲动愈加膨胀。而且,她自己也很需要一段时间来得到别人的宠爱和休息。我先去,她可以休息、等待,到时候她再来和我汇合。
到时候!那只是一个谎言。到时候会怎样呢?
他或许会像这样承认自己撒谎,但他只承认他认为适合承认的谎言。在鼓励奥利维亚向前看的时候,他一定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在《观望者》中,哈尔定下的道德标准非常高,任何下滑趋势都会让人质疑这位让我们全神贯注的表演者。在读这部自传的时候,我们不再像读先前那部那样肯定,我们会不时地产生一些疑问,但对于我们的这些疑问,并找不到答案,甚至在哈尔的脑海里也没有答案。因为他不允许自己认为普通读者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观察力。让我们回到他即将动身去阿德莱德的场面,也是在此时,他和妻子从此分道扬镳。
在斯宾塞大街火车站,我站在洲际月台上。
站台外面,正是黄昏时分,但是暮色已经提前降临。日薄西山的城市仿佛无所事事,也无甚期待。奥利维亚和她的三个姐妹也站在月台上,但我的双眼里全是香槟酒一样的眼泪,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也许她们只是一些善用声音和眼波的妖姬。
坐在车厢里的我,嘴唇上还留着奥利维亚亲吻的气息和温度。
然后,像一只天鹅一样,火车开始慢慢滑行,那四名妖姬瞬间变成了四个高贵的妇人,身材高挑,衣着整齐,笑容满面,眼睛里隐藏着她们自己的秘密和忧伤。
奥利维亚站在其他三位的前面。
别了,亲爱的!别了!
又差不多过了十年我才再次见到她。
也许最让人愤怒的是,哈尔是故意和妻子分离的。之前和之后他一点都没有再提及过她。接下来,哈尔直接跳转到第二天早上在车厢中醒来后的情景,透过窗户,他看到了南澳大利亚的风景。哈尔最擅长描写风光,这一段的描写同四十页之后对塔斯马尼亚的描写交相辉映:
我初次见到南澳大利亚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那里的风景看起来像个异教徒,一片青铜和紫色,像个波利尼西亚人……
我初次见到塔斯马尼亚的时候,太阳刚刚落下,那里的风景看起来像个狂徒,一副受伤的神色,表情邪恶……
这两个情景,都无非是哈尔在为自己将要为读者讲述的活动和事件描画的相应背景。戏剧家哈尔和南澳大利亚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他对塔斯马尼亚的描写也不过是让人想起这里阴暗的过去。这两个州不过是画架上的白纸,等待人去涂画,叙述人兼机会主义者哈尔正是做这件事情的最佳人选。为什么奥利维亚不是这本书的灵感源泉?为什么她不像母亲那样贯穿在每一页中。我们无从知晓,我们也没有机会得知。让我们回头来看看……
我跟奥利维亚说我先去看看阿德莱德的学校怎么样,在她来之前看看我们的住宿情况如何。她很赞成我的想法,认为这样很合理。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尽力取悦我、关爱我,在我突发疾病住院的时候照料我,她容忍着我的自私和我的喜怒无常,我渴望继续向前、向前、向前的冲动愈加膨胀,她自己也很需要一段时间来得到别人的宠爱和休息。我先去,她可以休息、等待,到时候她再来和我汇合。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的两天,哈尔被车撞了,他在《撒纸追踪游戏》中讲述了这一事件。他甚至让奥利维亚说了几句话,而她是否真的曾经这样说过,我深表怀疑。我认为,这是被撞裂了盆骨躺在公路上的作者刻意为她安排的台词。这次车祸剥夺了他参军的资格,他说对此非常遗憾。这次车祸也让他从婚姻中解脱,虽然那时躺在路上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车祸让他成为一个牢骚满腹的病人,他认为自己的前景被剥夺了,自怨自艾,在妻子面前肆无忌惮。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作者,哈尔对待奥利维亚的方式都让我反感。也许我不应该在这里表现得太像个正人君子。我们总是在改变之中,随时可能犯错误,在我们越是强大和深刻的时候,我们越是狡诈和自圆其说。作家也不例外!作家往往是首先意识到他们心中所想,然后尽力去表达这些想法。诚实、自我审视、即使是对最不安的内容也无法抑制地想要去表达的冲动,使作家成为作家。在《撒纸追踪游戏》中,我在一些地方发现哈尔在阐述他所知道的一些事实时表现了下滑的趋势,成为一种空洞的修辞。让我们的脑子热衷于对事物做全新的理解,已经不再是他的目的,至少他在这部书里让我们的思维执迷于一些精挑细选的细枝末节。
较之《撒纸追踪游戏》,《号外》更胜一筹,虽然里面有些地方哈尔讲话的语气未免有些逢迎的姿态。这个口若悬河的健谈者虽然已经疲倦了,但是他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可以继续和读者分享,在能够吊着读者的胃口让读者爱不释手方面,他仍不失为一名高手。《号外》是一部佳作,在这部书中,哈尔的身份仅限于作者,他所做的只是在反思,其中最优秀的片段是他对其他作家的反思。哈尔的开拓之旅仿佛还永无止境,但同时,他仿佛也从未停止回乡的旅程:离开出发点和回到起点是他写作生涯中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踏上旅程,在他而言只是一种习惯,并非为了自我发现,也几乎不是为了寻找写作素材,因为哈尔自信写作素材无处不在。他可以用约翰·肖·尼尔逊下巴上的一点酱汁来为这位诗人的传记结尾。哈尔诚实地交代,他这样一个无名小辈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这位才高八斗的伟大诗人,与一个叮咬在这位大师脖子上的臭虫差不多,但他自认为,这位诗人绝对会认可他在这部书中真实地再现了他那些会让人永志不忘的隽语。不过,这正是哈氏专属的伎俩之一。《号外》每一章的开头均有哈尔从别的作家那里引用的话,选用之贴切,让人不禁认为哈尔总算倾听了一回别人讲话。以第三章的开头为例:
比起让过去流逝,更让人伤心的是,你寻找到了它,而它却对你现在面对的一切没有什么意义。
——塞尔达·菲茨杰拉德
要许多年后,人才能充分地理解他曾经所感受到的,甚至也要到这个时候,他才能明白那感受究竟是什么。
——W.B.叶慈
奶牛一生都无法停止产奶,并不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愿望,而是出于它自己产奶的冲动。我作为一名作家,一生都要著书立说,也同样不是为了影响他人,而是出于我自己表达的冲动。
——H.L.门肯
和门肯一样,哈尔也无私地将他头脑里酿制的美酒给予我们。终于,哈尔在著作中唯一地一次以别的作家为素材进行写作。因此,他也自然而然地写到了吉利斯·斯莱塞。与之道别,他引用了斯莱塞本人的诗句,这一引用既是对斯莱塞进行的无情讽刺,又尚属情理之中。波特任何时候去悉尼,斯莱塞都会接待他,哈尔因此而受宠若惊。他仿佛非常敬重诗人,但像斯莱塞这样的诗人极是容易犯错误的。据哈尔描述,斯莱塞曾经用鞋后跟把掉在地毯上的一片火腿碾碎。纵然前妻为他生育了儿子,但即便是与其同居一室,他也对她不闻不问。诸如此类的描述,表现了哈尔对斯莱塞的批判。斯莱塞虽然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却也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哈尔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喝酒,并且一喝就会喝上好几个小时呢?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哈尔已经忘了他们当时在一起聊了些什么。这让我们感觉,他们俩并不曾聊过什么特殊的话题,他们只是性情相投而已。但这也已经不再是我们能够追问到答案的问题了。
斯莱塞在一首著名的诗歌中讲了一位朋友平淡的葬礼,现在,对他进行的一些零星记述一般都是对这首诗歌进行的释读。让诗歌的大意同诗歌一样不动声色吧:
他(的诗歌)毫无商业价值,那些无关联也不协调的破碎语句什么都不值。他英年早逝,让我为他撰写的传记也因此而短小,因此他的逝世偷走了两样东西——他本人的人生,还有属于我的东西。
将他曾经写那位逝世朋友的诗句转送给他自己:
“永别了,你这个盗贼!”
就是这样,通过重复斯莱塞本人的诗句,哈尔巧夺天工地营造了双重艺术效果:这样的引用方式不仅达到了向诗人致敬的目的,同时又向我们展示了他本人高超的写作技艺。诗人是拥有特殊才华的人,能够感知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哈尔向我们讲述了坐在安格斯·罗伯逊出版社里的弗朗西斯·维布。安格斯·罗伯逊出版社在文学圈内享有很大的名气,但它的员工们却围绕在维布周围,手忙脚乱地为他奉上咖啡、怡口莲和三明治。哈尔不知道维布因为什么事情需要受到如此的安抚,也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缘故坐在那里,但是他不禁对这个忧心忡忡、胡子拉碴的人肃然起敬起来。听哈尔这样讲,我们感觉到他描写维布所受到的殷勤待遇所怀有的真诚,已经远远超越了他平常装腔作势的表演。
当然,哈尔在这部作品中讨论到的作家中,也有一些是超越了澳大利亚的礼节传统以外的。哈尔对那些在爱丁堡艺术节上努力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名人们的描写,既令人捧腹大笑,又表明了他自己对这些人小丑般的表演嗤之以鼻的态度。他仿佛在说,这些人表现过头却并不遭到观众的反感,是因为爱丁堡的观众从来都不觉得他们这样有什么不好。澳大利亚的人民则期望他们的作家体面而务实。
现在我们翻到书中杰拉尔德的传记部分。在我读《撒纸追踪游戏》之前,一位同样认识杰拉尔德的人曾给我打电话,抱怨说哈尔对杰拉尔德的“批判”太残酷无情了。那位朋友认为,哈尔对杰拉尔德的批判实在是太过头了。当我亲自读到这一部分的时候,也着实为哈尔对杰拉尔德充满恶意的描写感到震惊。但同时,我也逐渐开始意识到,这并非是因为作者对他记述的人怀有恶意,在阅读哈尔对杰拉尔德的记述时,我也不应该以自己对杰拉尔德的了解来作为评判的标准。实际上,在这里,哈尔只是宣布了作家身上他不赞赏的那些品质。他不只不赞赏杰拉尔德,他也可能不赞赏诺曼·梅勒、威廉·巴勒斯或许多其他作家。这些作家得不到哈尔的赞赏,也未必是因为他们和杰拉尔德很像。他们可能因为让老婆以外的女人怀孕,或喜欢喝哈尔不喜欢喝的酒,或喜欢听哈尔不欣赏的乐曲,或因为与哈尔和他母亲所赞同的生活方式不同而被视为堕落等,而得不到他的赞赏。所有的这些都可能不符合哈尔心目中一位写作技艺精湛的作家的标准。无论男女,当他们当上了作家,就无异于已经和一套特殊的准则结了婚,要用一生去领悟它的奥秘。哈尔认为,无论是演员、歌手、舞者还是作家,都应该遵守一定的行规,如果你要违背这些规矩,要和同行有所不同,除非你是一个超级又可怜的大富翁,否则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在干招惹别人谴责你的傻事。哈尔对杰拉尔德的厌恶,正是因为他认为后者背离了他的行规。
哈尔还在这里记述了哪些连同他自己在内的了不起的作家呢?还有伊芙·兰利、凯瑟琳·苏珊娜·普里查德、汉丽埃塔·德瑞克·布罗克曼、弗兰克·多尔比·戴维森以及许多其他人。关于曾对他产生过影响的作家,他也列了一个名单——“奥利夫·施赖纳、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萨克雷、乔治·莫尔、邓南遮、亨利·詹姆斯、屠格列夫、哈罗德·尼克尔森、V.S.普里切特,以及许多其他作家。”作家之后是出版家,哈尔认为这些出版家之怪异和奇特“远远高居在转经筒和鸡奸者这些事物之上,穿过阴沉、威严、肮脏的西藏喇嘛寺庙里腾腾的香火烟雾和臭味熏天的酥油茶的雾气直上云霄。”“出版是一种赌博,”他继续写道,“读者总是朝三暮四,喜怒无常,其见异思迁的速度使再先进的电脑也不能准确捕捉。品味总是在变,现在哪里还会有人去读奥维达和玛丽·维布这些作家的作品?”
反正我自己是不读了。哈尔就是这样光怪陆离,他总是能以人出乎意料的方式来呈现他的想法。他呈现的想法总是那样清新而酥脆,不像是一道主菜,更像是盛放在碗里或碟子里的什么小菜。因为它只是被夹放在中间的什么地方,你很难不喜欢它。哈尔就是这样,他的想法最后可能会占据你的整个思想,但是他却总能够让你最初以为那只是他端上的一碟小小的什么可口的点心,并不会给你造成任何负担。至少,你并不会轻易地察觉到你被要求赞同或否定。哈尔只是呈上他的一些想法,以信口开河的方式告诉给你,只有当你把装它们的袋子打开,让它们在你屋子里如同曾经在他的脑子里乱跑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它们的分量,才会意识到要是你和哈尔没有相同的人生,这些东西对你而言简直毫无裨益。哈尔居然将自传写了三次,而且,这三部自传里讲述的一些人和事,在他之前的诸多其它作品中还曾写到过。
批判性地去评论自己的作品就如同要求你取走附录一样,是你无法做到的。回答记者、电视和无线电访谈者提出的问题,看似非常容易,但大多数时候,虽然你已经尽力了,可你的答案听起来可能仍然有些暗淡无光。访谈者期望你的答案会是金玉良言,可你只能让他倍感失望。
——你为什么要写作?
——情难自禁,不写不快。
——你的目标是什么?
——并不是很高。尽量清楚地记录下我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或我周围的人所经历的事情。
——你怎么挑选你所经历过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挑选,而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难道他厚厚的三卷自传都是这样写就的?当然不是。哈尔回答访谈者的话绝不可信。回到《观望者》中他描写小学戏剧舞台上迪克·费尔科扮演怪兽王的时刻,那时哈尔只有十岁,扮演怪兽王的首席大臣,那部戏叫《布赖尔·罗斯巴德》,又名《睡美人》。就是在那部不成熟的戏剧中,哈尔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演员潜质。据他所言,他曾用紫罗兰墨水在图画本上郑重写下了这个剧名。就这样,在哈尔的引导下,我们通过阅读他、聆听他、想象他,为理解接下来的内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那些曾在那里表演、歌唱或围观的孩子们,散场后,经历了自杀、婚姻、战争带来的死亡、胃癌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他们歌唱着:
布赖尔·罗斯巴德是一位美丽的公主,
一位美丽的公主,一位美丽的公主,
布赖尔·罗斯巴德是一位美丽的公主,
很久、很久以前……
她居住在一座孤独的塔楼里,
一座孤独的塔楼里,一座孤独的塔楼里,
她居住在一座孤独的塔楼里,
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现在歌唱这首歌曲,亚当斯的观众们还会盘坐在毛茸茸的草地上,附和我们的歌声。“很久、很久以前……”这句歌词中的每一个音符还在那里的上空缭绕,更加甜蜜,也更加忧伤。
过去的时光被这样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在其间穿梭,我们重温那些故事,只是这些故事都被哈尔的艺术改头换面了。所有对过去的追思和回忆都会产生这样的魔力,但哈尔对过去的回忆具有如此令人震撼的力量,是由他对目前他不喜欢的状态进行遮掩或扭曲而营造成的,尽管他好像对此看起来好像口无遮拦。通过哈尔高超的技艺,过去显得是那么脍炙人口,因为它是由一位技艺高超的骗术大师呈上的美食。
翻译者 Translator
Gong Jing holds a PhD in English literature. She works as a lecturer of English at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Sichuan University,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Australian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She is also the Chinese translator of Beverley Farmer’s The Bone Ho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