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潭里的暗泉》一书中的文章 朱迪斯·赖特:澳大利亚的根基? Judith Wright; the basis of our nation?
Judith Wright; the basis of our nation?
Essays from The Well in the Shadow.
《深潭里的暗泉》一书中的文章
朱迪斯·赖特:澳大利亚的根基?
——《世世代代》和《泣悼逝者》的主题解读1
朱迪斯·赖特:澳大利亚的根基?
——《世世代代》和《泣悼逝者》的主题解读1
朱迪斯·赖特是我国一流的诗人,但是在本文中,我将讨论她的两部散文作品,这两部作品均讲述了她的祖先们在开拓新南威尔士和昆士兰时的故事。
“开拓”土地?土地一直是敞开的,不是吗?土著黑人在上面生息,在其间穿梭,并赋予其丰富的意义,迄今已有六万年之久,甚至更长,不是吗?
是的,的确如此。但是,关于澳大利亚已为土著居住这一看法,并不被后来入侵的社会及其成员所承认,直到最近,他们仍然将澳大利亚称为“无主土地”(terra nullius)。何为“无主土地”?空空如也的土地?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这并不是真的,只是一个便利的谎言。
说“谎言”2,涉及到了在人类历史上虚构故事所扮演的角色这一问题。每个人都知道,历史属于胜利者。关于过去发生了什么,败落者虽有他们的叙述,不过被掩埋了。如果我们接受这一观点,并以此来理解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两部作品,即能洞察朱迪斯·赖特在这两部作品中的寓意。《世世代代》讲述了她祖父阿尔伯特和祖母梅耶的故事。是一个关于英勇奋斗、开拓边疆的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由于长时间过度劳累,英年早逝,他的妻子深谋远虑、勤俭奋斗,终于实现了梦想。在故事结局处,梅耶·赖特已在旺威宾达地区干下了一番事业,将依然健在的大儿子——她的长子已悲惨身亡——带进位于农场中心的办公室,告诉他(应该是命令他,只是语气稍加和缓),他们应该收购附近的华拉芒比农场。随着她的话音,该章节结束了,她所说的收购一定会变成现实。
接着,朱迪斯·赖特在尾声中交代了梅耶晚年的生活,以及她的故事在后辈中的回响:
她建立的世界,她走过的一个世纪,和秋阳一起温暖着她。
那是她人生里最后一个秋天。在年底,她已埋葬在旺威宾达下山坡上的墓穴里。那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墓地,好让她在死后仍然能看着这片她所钟爱的土地。她所创造的世界,不知是被后来泛滥的股票交易所毁灭,还是在她有生之年就已开始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但是,躺在那里的她,固若金汤,无论世事变幻,她和她的世纪都将永不改变。
胜利属于她,没人能够夺走她的成就,她享有的威望,以及人们对她的爱戴。她也许早已料到自己将对子孙后代产生的影响,如荡漾不绝的水波,谁知道她的影响会在何处停止?所有后代,无论他们多么遥远,或多么叛逆,都将永远带着她的印记。
我们不知道朱迪斯·赖特是否是那些遥远、叛逆的后代之一,但是小说结尾处,她写到祖母的神灵守护着家园,遥望着房前为纪念祖父而开辟出来的心形草坪,由此看来,作为夏洛特·梅耶·赖特的后代,她是骄傲的。家族遗留的文字激发她讲述了这个故事,这种骄傲洋溢在字里行间。在引言结尾处,与诸多讲述家族历史的作者一样,赖特宣称这部小说可以被视为出自她祖父母之手,但若有谬误则由赖特自己负责云云。即便如此,其间关于他们的感受、他们在彼时的经历等,赖特则展开了大胆的想象。那时,事态尚在发展之中,成败无法预料,宁静只是期盼的结局,一切尚未确定。
赖特利用祖父母留下的文字,利用从父辈那里听来的关于他们的故事,利用自己儿时的记忆,以祖父母自己的视角,再现了他们。我们可以将这一过程概括为两个比“无主土地”更加谦逊一点的词语:“祖先”和“拓荒者”。“祖先”这一说法为世界上许多国家所接受,但是“拓荒者”这一词语仅在像澳大利亚这样的移民国家才会引起崇敬之情。因为,在移民国家,每个人都来自其它地方……当然,除原住民之外,即所谓的土著。他们的故事将怎么来讲述?
他们是败者,不是吗?那么假装他们压根不存在是否好点?或者因为他们是黑人我们就可以无视他们的所有权?将他们排斥在叙述之外?还是将他们视为我们勤劳、艰辛却成功的先民的手下败将?这是世代澳大利亚白人惯有的态度,那时他们确信黑人会逐渐灭绝(这是个简单可行的办法)或者通过有计划的杂交可以淡化他们的肤色。但是我们澳大利亚的黑人既没有灭绝,也没有变成白人。他们对此进行了抵抗,虽不能与他们的对手匹敌,势必失败,却一直英勇地抵抗。奇怪的是,那样手无寸铁的他们却令白人害怕不已。以下这段朱迪斯·赖特进入祖父想象的文字即证明了这点。是否也可被视为是祖父进入了赖特的想象?这不是一个修辞性疑问句,而是我对读者的提问,这些思想的来源从来就不清楚,但它们的确存在。
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个一生中随身携带有毒诱饵的男人,他所投下的毒将一个又一个黑人部落统统消灭,那多么疯狂,那是现实世界无论如何都无法激发的恐惧,他死去了,警示着人们远离“那些邪恶的魔鬼”。
阿尔伯特开始意识到那就是危险所在,那些黑人知道应该怎么干才能为他们被夺走的一切复仇,这是致命伤,他们曾说:“了解我们,不然就杀了我们”,但是了解是白人力所不能及的,因为那意味着了白人将放弃一些他们永远不可能放得下的东西。在他看来,不出几年,那些伤痕就会治愈。许多白人心中对黑人的厌恶和鄙视也是他心灵的庇护所,当他犯下了罪行,或有违天理时,他就这样轻松地安慰自己。
原谅自己——是最难的事情。白人一日不能在心底宽恕自己,便一日不能原谅那些会引起他们回忆起自己曾犯下罪恶的黑人。或隐或现,杀戮将会继续,直到所有的黑人都消失为止,否则白人的心灵将永无宁日。
赖特继续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讲述着她祖父的思绪,我晚些时候会继续引用接下来的段落。现在我想说的是,在以上第一段文字里可以看到,她在讲述祖先的故事时,谈及了那些被消灭了的人,但是他们的故事附属于她对祖父赖特的谈论,居于次要地位。当《世世代代》第一次在1959年出版时,该小说被视为家族传奇故事,探索了家族渊源,充满了对祖辈的敬佩和热爱,是那种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故事,和我们许多人的家族历史颇为相似。1981年出版的《泣悼逝者》则不那么容易理解,而且似乎它的费解是作者故意为之。以下便是个例子:
……卡米拉罗伊部落的幸存者趴在他们的藏身之所,担忧着他们的家园和他们热爱的河岸。而那里已被羊群践踏和啃咬得面目全非,尘土弥漫,成群的苍蝇在其间飞舞,他们族人的尸体正渐渐风干。在金合欢之溪科利布鲁河畔,高大的金合欢树被砍伐下来成为搭建房屋和牧场围栏的木料或猪饲料和燃料。比起之前土著人那小小的篝火来,白人的生活方式总是那么贪婪。蓄水池要么干涸,要么泥泞不堪,到处都是黏糊糊的羊群粪便……
土著的尸体要么已被烧掉,要么被扔进了坑里,找不到亲人的尸体加剧了土著人的恐惧,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死者没能得到应有的哀悼和体面的告别,他们的灵魂就无法安息,会一直在人间作乱。清晨,黑人的营地传来微弱、飘渺的哭声,活下来的几个人在哀悼死去的族人。更糟糕的是,活下来的人还面临着饥荒,因为他们之前赖以生存的白薯、草根、贝类和鱼类都开始灭绝了。一切已改变。
赖特在该著作的开头曾引用了吉迪恩·兰在1865年出版的小册子《澳大利亚土著的原始状态和他们与白人的关系》里面的一段话,以上引文的第二段与此形成了强烈的呼应关系。兰说:
他们为刚去世的人吟唱的圣歌非常奇特,一般在黎明时分吟唱,有些非常动听。我听一位曾是追杀土著部落活动成员的绅士说起过身临其境的感受。当时他们的两个牧羊工人被那个部落里的成员杀害了,黎明前,当他们追赶到黑人的营地,准备天一亮就开始行动,这时他们看到,一个土著人醒来,升起了一堆篝火,开始为死去的人吟唱,立刻,另一堆篝火点燃了,另一个声音加入进来,直到在灌木丛边燃起了一整排的篝火,所有部落成员都加入到了这忧伤的哀悼。
通常情况下,那些聆听的人会立刻发起攻击,因为昆士兰的先驱们一直恪守一个信条:伤害白人的人一定要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这次这些白人居然欣赏起了土著的圣歌,真是不同寻常。那时,白人人口少于黑人,他们分散在相聚彼此较远的各个农场,移民国家那种稳固、相互支持的特点尚未形成,澳洲土地和黑人都可能带来突如其来的危险。朱迪斯·赖特在书中不厌其烦地提到黑人被“驱散”的事实,“驱散”事实上是指被白人的枪炮所灭绝。我们很好奇,在吉迪恩·兰所讲述的那个故事里,那些白人究竟给了那个部落多久的时间让他们安静吟唱,才咆哮着向土著开枪射杀,让更多土著人被哀悼和纪念。
当然,土著也并没有坐以待毙。 他们曾分别在1857年和1861年,对荷尔勒河畔牧场和库林拉林果牧场发起突袭,先后导致11名和20名白人丧命,让白人惊惧不已。我们怀疑,在发起进攻的时候,这些土著人对自己的行为可能招致的恶果有没有哪怕一点点预见。
荷尔勒河畔事件之后,白人对土著实施了空前的杀戮。伯内特和上道森的许多农场主都加入了这次长达数周的屠杀行动,除这些农场主外,屠杀团还包括他们的雇员和“驯化了的黑人小子们”……这些农场主中有一个叫汤姆·墨累—普赖尔的早期移民,他初到澳大利亚,和文德汉斯一家交谊甚好。其他参与的大多都是一些未能在英格兰为次子找到合适职业的人家。这些牧场主同他们的畜牧工人和牧羊人一起,不分昼夜地杀戮,几乎没有一个土著营地幸免于难。据墨累—普赖尔的女儿回忆,那不是一场持久战,却将敌人清除得一干二净,而关于这次屠戮事件,我们的史书却并没有任何记载。
多年后,一些人在回忆录中写道,他们留下数十个土著人,将他们捆绑在一棵巨大的澳洲梧桐树下,用来射杀取乐,而其他土著人则被成群地赶往沼泽坑里淹死,或赶到悬崖边摔死。皮尔斯·色里科德和他的同伙将十几个土著人用绳子捆绑起来,将他们带进空旷的田野后佯装放了他们,然后举起卡宾枪,将这些土著人当作活靶子来射杀。色里科德比他的任何同伙都更具想象力。回想起那天,他脑海里全是逃窜奔跑的黑人和他们扑通倒地的尸体。这些农场主中几乎没有人曾因为那些恐怖的鬼魂和回忆烦恼过。
赖特讲述的那些事件大多发生在内陆的道森河地区,在罗克汉普顿西南一百多公里,也就是昆士兰中南部,那里正是阿尔伯特·赖特的“奴拉尔宾”农场所在地,但是阿尔伯特在这本书里已不再是主角,在《世世代代》中赖特已经讲述了他的故事,这次的故事是她在上一本书中未提到的内容,恐怕也是她后来重新思考这段历史才意识到的内容。
一个故事?多个故事?到底有多少个版本的故事?我们究竟需要多少个版本的故事,才能真正了解从不列颠岛屿发散出来的白人文明在澳大利亚定居的历史?如今,开车经过这些地方,无论是在昆士兰还是别的地方,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像我这样对历史外行的普通旅行者想象在移民初期的一二十年里开拓者与黑人之间在这些土地上不断杀戮和报复的情形。曾经的边疆现在已经非常驯服,到处是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为旅行者提供方便的加油站、旅馆和汽车旅馆等,一列列火车正满载着即将出口海外的煤炭,地图和友好的人不再让我们感到恐惧,商店里摆满了价廉物美的货物……曾经的厮杀和愤怒如今已不再会有人想起,消散得没有了踪影,仿佛和现在的生活不再有任何联系,但是……
但是?
但是什么?
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再来回味我之前引用过的那段阿尔伯特·赖特的冥思了。朱迪斯·赖特进入祖父母的想象,让他们反思那些被他们取代了的人们:
梅耶心里想,他们能够和狗同桌吃饭,因而他们不是骄傲的人,但是他们的言谈举止里却全是骄傲。
他们有灵魂吗?阿尔伯特认为他们有,他几乎将他们当作同类来对待,甚至他的腔调里不时还会夹杂上几个黑人的方言,而她却从不屑于那样说话,她还记得有一次听他说起,在一次干旱期,他一人独自骑马路过一片光秃秃的平原,那里寸草不生,他清楚地看到一个黑人武士独自倚靠在一棵枯死的老树边。这让他感觉很奇怪,那附近并没有任何黑人部落,于是他向对方吆喝,并策马过去,可是当他到那里一看,却并没有人,也不像曾经有人的样子。如果他们有鬼魂,那就意味着他们有灵魂,而她却不并不这样认为。
也许现在,又该是回头来看看1857年荷尔勒河畔牧场事件之后组织过大规模屠戮惩戒黑人行动的皮尔斯·色里科德的时候了,赖特称“他比其他人都更富想象力”,以下是他多年之后对此次事件的回忆:
当附近地区的农场主听闻了“荷尔勒河畔惨案”后,都出动了,各个黑人部落的护卫人员也和我们一起行动,不计其数的黑人被射杀身亡。
必须给这些黑人首领点严重的警告,十几个黑人首领被我们拖到空地上射杀死。他们都是一些一丝不挂的生番,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我们的法律诉讼程序会对他们有任何用处。我们假装让他们逃走,然后从三四十码的地方对他们开枪。
我看到一个正在奔跑的黑人中枪跌倒,但是他的身影还依然在我眼前奔跑。我仔细地观察着,发现同样的情况发生了好几次,可是当我过去查看时发现他们的确那时已经倒地身亡了。圣·保罗曾经说过:“万物有灵”,对此,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解释,我看见的正是他们的灵魂,我视力敏锐,所以能够看到这些灵魂。3
这将作何解释呢?是否黑人的灵魂在他们死后还真能奔跑呢?还是色里科德自己精神混乱所致呢?所有在参加这次射杀行动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看到黑人的身体倒下后灵魂还在奔跑?还是其他人也看见了,只是他们并没有当回事?或许是他们的确看见了,只是不敢相信,于是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就消失了?还是因为他们为了维持内心的安宁,不让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因为这样就不用去担忧黑人的鬼魂复仇,他们建立的统治也不会遭到威胁,哪怕是瞬间的脆弱,也可能意味着黑人会乘虚而入。
色里科德写下他所看到的,朱迪斯·赖特写下他祖父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我们的文化是一个充满书写的文化,这样我们曾经看到过的、想象过的、好奇过的,将永远在那里质疑着由现代化高速公路、铁轨、城市等组成的牢固现实。阿尔伯特·赖特看到过的那个站在枯树旁的黑人……如今是否还在?皮尔斯·色里科德看到的那些灵魂至今是否还在这片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奔跑?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他们再也不在了,但是……
但是?
但是什么?
我觉得现在又是时候再来回味朱迪斯·赖特《泣悼逝者》中另一个主题了,即她所呈现的两种文明冲突。当然,欧洲入侵者绝不会承认被他们夺走土地的黑人有什么文明。老天,瞧他们那样子……但是,现在,环保意识逐步潜入了主流的白人文明,黑人生活方式的优点变得稍微容易理解了。他们和与之共存的生物圈更加亲密,而不会像欧洲人那样,自视甚高,自诩为上帝按自己形象创造的生灵,因而可以高居万物之上,其它生物均为人服务,供人类消遣和饮食,这多么自负。人类自以为知之甚多,他不知道的,上帝都知道,而人类受到上帝的庇佑。一直以来,人类都认为我们应该谦卑,然而人类这样的自负与其耻辱意识之间却差之毫厘。缘何人类认为自己在上帝面前应该感到耻辱,而在劣于自己的同类面前却不会如此?欧洲人将其他种族的人都视为劣等人,在面对那些他们曾经入侵的人时曾经展现了怎样的傲慢。
但是,现在该提醒一下读者,在昆士兰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两种文明相遇或相碰,因为那并不是一种两种文明相互认识、相互试探的情形。欧洲人赶着他们的羊群、牛群、马匹涉过道森河,上到平原,来到原本是瓦德加人的家园。瓦德加人已在那里世代定居,那里每一天、每一年的生命循环他们都了若指掌,却被来自地球另一端的陌生外来者所取代。面对这些黑人,欧洲入侵者自视甚高,但是他们引以为豪的那些文明优势在这里却并不存在,他们永远到不了罗克汉普顿,更不要说能够进入它腹地里那些蛮荒秘境之地。基督教欧洲那些插入云霄的尖顶建筑、诗歌、戏剧、歌剧、歌曲、哲学、数学、天文学、实验科学、宏伟的图书馆、宫殿等标志欧洲伟大文明的事物,在这里压根不存在,当这些白人离开罗克汉普顿,涉过道森河的时候,他们仅有两间原木搭建的小屋,一些马拉的货车,他们的饮食永远都只能是甜腻腻的茶就肉和面包,燕麦片已是难得的新鲜食物,而所谓的燕麦粥也无非就是往里掺点牛奶,这还得是有一两头奶牛的人家才能办到的事情。大多数移民虽然都能读会写,但这并不包括那些牧羊工人——就是那些看护羊群的人。严密的英国法律和精深的政治权术在这里还远未能实现,这些移民的精力往往还是集中在如何将羊群赶过汹涌的河流。简而言之,除了在面对困难时,掏出枪来,在那些被他们搞得稀里糊涂的黑人面前,这些入侵的白人并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显摆优越性的玩意。枪!枪!枪!枪!白人跳上马背端枪瞄准步行的黑人。土著人投标枪的本领,他们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在丛林里穿梭自如的本领,他们总能够找到营养健康的食物的本领,都让白人望尘莫及,但他们没有入侵者所拥有的火药。还是枪!所有关于两种文明的优越性的讨论最后都要归结到枪上。白人能向黑人开枪,而他们将此称为驱散。成群妻离子散的黑人,被“驱散”了。从此他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在黑人赖以生存的水坑边,白人移民修建起了自己的住房和羊圈,于是新的一场斗争开始了,那是发生在白人脑海里的斗争:他们究竟应该纵容黑人在农场附近居住,还是应该将他们赶走?
一些农场主仿佛意识到了白人的入侵给黑人带来的灾难,较为同情黑人,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黑人不值得信任,稍不留心,他们就会作乱,所以应该把他们赶得越远越好。
驱散了。
如今,经过那些安居乐业的乡村,所有早期战争的痕迹已被遗忘或被掩盖,我们自然而然地会认为那些威严、坚固的屋舍原本就在那里,欧洲移民——准确地讲,欧洲入侵者——在这里定居下来,将荒野变成如今这样井然有序、便利的地区。这种观点并没有错,但是跳过了许多澳大利亚定居过程中的事实。第一波移民大多都是没有携带家眷的男人,他们也没有看似的那样独立。英国大企业需要澳洲羊毛、羊皮、小麦,对这些物产的生产过程或生产后果却毫不关心,这些移民正是这些大企业在欧洲的代管人。这些入侵的移民压根不了解澳大利亚的气候和四季变化,即使在毫无灾年迹象的好年头,也会有人将羊群赶到别的空牧场。朱迪斯·赖特热爱和忠诚于自己的祖先,这些入侵者也的确具有一些可敬的品质,但在白人定居澳大利亚的最初二十多年里,澳大利亚的许多地区乃至整个澳大利亚事实上落入了一群不折手段的投机者手中。欧洲衍生的残忍金融体制被移植到了新的土地环境,因而会水土不服。这种水土不服的症状,在朱迪斯·赖特笔下的每一章中均可看见,显然,朱迪斯·赖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写就了《泣悼逝者》,纠正之前那部著作里的天真,只是,对她所写及的事情的含义,赖特尚未真正理解到。
简言之,如果“土地”并不是“无主”,那它又是怎样的“土地”呢?我提出了一个很难受到关注的难题。许多情况下,争议是因为不同的文明对这些问题有不同的概念。也就是说,各个文明按照适合于自己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当两个毫无共同概念的文明相碰的时候,问题就棘手了。近年来,许多澳大利亚人开始意识到,我们享有的这些贫瘠却美丽的土地,是取代(和驱散)黑人的结果,并且还出现了一些与黑人和解的做法。听起来还不错,不过,究竟按照谁的规则来和解?
这又让我们想起阿尔伯特·赖特的思绪,他的著名诗人曾孙女朱迪斯解释道:
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个一生中随身携带有毒诱饵的男人,他所投下的毒将一个又一个黑人部落统统消灭,那多么疯狂,那是现实世界无论如何都无法激发的恐惧,他死去了,警示着人们远离“那些邪恶的魔鬼”。
阿尔伯特开始意识到那就是危险所在,那些黑人知道应该怎么干才能为他们被夺走的一切复仇,这是致命伤,他们曾说:“了解我们,不然就杀了我们”,但是了解是白人力所不能及的,因为那意味着了白人将放弃一些他们永远不可能放得下的东西。在他看来,不出几年,那些伤痕就会治愈。许多白人心中对黑人的厌恶和鄙视也是他心灵的庇护所,当他犯下了罪行,或有违天理时,他就这样轻松地安慰自己。
欧洲人侵占澳大利亚的过程中,最糟糕的事实是他们部分地利用了黑人,在白人监管之下,这些黑人士兵捕杀其他黑人。读读这个:
年轻的费瑟斯通豪一路从伊萨克驰骋而来,夺获了苏托儿和贝尔兰多结合地带的许多地方,在那里有两个白人死于黑人的标枪之下。本地警察中的达西·温特沃斯中尉带领着他的“黑人羔羊”卫队援助他。一些土著女子被捕获来给士兵们消遣,在成堆的尸体间和被捆绑的妇女无助的哭嚎声中,费瑟斯通豪和中尉一起共进了晚餐。
和解,虽然现在的白人朋友们觉得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却完全是按照白人的规则设计出来的。对双方共同拥有的可耻历史,我并没有看到土著人那边与白人有任何形式的一致意见。再看看朱迪斯·赖特或者是阿尔伯特·赖特所提议的:“‘了解我们,不然就杀了我们’,但是了解是白人力所不能及的,因为那意味着了白人将放弃一些他们永远不可能放得下的东西。”对于这种和解方式,他/她究竟指什么?我觉得赖特爷孙俩可能是在呼吁白人放下在黑人面前的优越感。比起阿尔伯特的时代来,在现在这样一个哲学相对主义的时代,这要容易得多。我们的文明与其所处的自然环境格格不入,我们无法意识到黑人的生存智慧,他们总能够在变化无常中找到合适的生存方式,而我们却远不能够。“天”、“人”原本是一体的,而欧洲人的思想却要将它们分离开来,我认为这不仅愚蠢,而且不幸。我之前说过,当朱迪斯·赖特在讲述第二个故事时,她既无力描述这个问题,也无力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并不是在批评朱迪斯·赖特,虽然其中牵涉了她自己的祖先,在第二本书中,她重新审视了昆士兰和新南威尔士的开拓历史,展现了可敬的正直品质,我们应该感谢她。
(龚静 译)
1 《世世代代》:The Generations of Me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泣悼逝者》:The Cry for the Dea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2 “fiction”一词既有虚构、杜撰、谎言还有故事(即小说)之意。
3 原文未出版,此处引自格雷厄姆·L·沃尔什《卡拉旺》
翻译者 Translator
Gong Jing holds a PhD in English literature. She works as a lecturer of English at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Sichuan University,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Australian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She is also the Chinese translator of Beverley Farmer’s The Bone Ho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