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和乔治:谁拥有真实的人生? Jack and George: who owns a life?
Jack and George: who owns a life?
George Johnston’s My Brother Jack as seen by Jack himself.
杰克和乔治:谁拥有真实的人生?
——结合两则杰克和帕特访谈录谈乔治·约翰斯顿的《我哥哥杰克》
杰克和乔治:谁拥有真实的人生?
——结合两则杰克和帕特访谈录谈乔治·约翰斯顿的《我哥哥杰克》
《我哥哥杰克》自出版以来,一直被认为反映了许多重要的社会真实,是最畅销的澳大利亚小说之一。该小说最初出版时,我还是一名教师,无需布置,学生们便自愿地读了起来。那些学生都来自墨尔本北部郊区,当乔治·约翰斯顿在讲述戴维和海伦在图拉克同特利夫妇共进晚餐时,他们自然地便能体会何以戴维会因为缺乏特利夫妇对品味的笃定和自信而自卑不已。我的学生们凭本能便体会到了戴维的感受。他们很高兴读到澳洲工人阶级出身的杰克受到赞扬,但是他们更关心的人物是戴维,他们紧紧地跟随着戴维人生的起起伏伏,因为凭直觉他们感到自己的人生轨迹将会和戴维相似。人物弟弟戴维的人生蒸蒸日上,他们希望自己的人生也能同样地蒸蒸日上。
作为老师的我对此非常感兴趣,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思索起来。我曾认识过许多杰克式的人,在我的第一部小说中,我也曾写过一些杰克式人物的故事,但我突然间意识到,我笔下的杰克和乔治的哥哥非常不同。这让我不禁好奇,到底怎样的杰克才是“真实”的;假如他也读过我的那本小说,对此,又会有何想法?
多年后,我发现杰克·约翰斯顿在天主教学校里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本小说给学生们演讲。我找到了他的地址,给他写了信,然后给他打了电话,他同意见我,愿意回答我的一些提问。我再次梳理了小说的内容,做好了准备,并借来了一台录音机,找到多夫顿的和平院4号,满脸堆笑地站在他的门前。在他弟弟的小说里,这是被太阳融化的伊卡洛斯的住址,曾因他去参加战争而变得高尚而神圣。
我会有何发现?
杰克·约翰斯顿到门口来接待了我,对我非常热情,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那么典型地杰克。他的妻子也和他一起站在门口,我原本想称呼她希拉,但她却纠正了我的想法,介绍自己是帕特。就这样我对两个版本的现实的探究开始了。旁边放着那本我了然于胸的小说,小说里面讲述了一些事实,但是里面又有一些东西否定着这些事实。他们让我坐下,问我要不要喝啤酒,我说不要喝啤酒后,又问我要不要喝点茶。帕特去泡茶,杰克和我聊天。和他聊天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参加的圣诞聚会,亲切地谈天说地,仿佛毫不受时间限制。在聊天的当儿,我环视了一下他们的房子,很舒适但家具都很简朴,屋子里最突出的是一幅杰克穿军装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长着一副强壮的方下巴,帽檐上别着日出勋章,下巴下面戴着一根皮带子。我想起了乔治对在帕克普尼欧(Puckapunyal)军营中的杰克的描述,发现书中的杰克和现实中的杰克完全就是同一个人。
他看上去强壮、硬实,非常健康。我也说不上来他看起来到底是更加成熟了还是更加年轻了,但是他身上明显有了许多变化。他衬衣的领口敞开着,下身穿着短裤和白色护腿,扎着白色的腰带,看上去是那样的正直——看着这样的他,我很难记起这双深棕色的、布满浓密金色腿毛的腿曾经属于一个强健的拳击手。我意识到,他的改变既微妙又深刻:好像身上不必要的什么东西被打磨掉了,成为了“纯粹的杰克”,好像我哥哥原本就应该像现在这个样子,仿佛他所有的成长都是为了长成此刻的样子。我觉得还不止如此,他现在的模样不仅是杰克看起来应该有的样子,还是每个男人都应该看起来的样子……在他身上,我有一种难以言喻却又发自肺腑的感觉,他是一个对自己所从事的事情有十足正义感的男人。我觉得他这样很好,但是我内心深处对此却不可思议地感到不安……
戴维对杰克的看法以及乔治对他哥哥的看法,在故事即将结束时,当兄弟俩在观看澳大利亚士兵在墨尔本街上阅兵式时再次被回忆了起来:
他们扎着褪色头巾,上面戴着灰色边沿的宽边软帽,穿着领口敞开的衬衣,袖口卷得老高,露出棕色的臂部肌肉,下身穿着短裤,扎着白色的宽腰带,在棕色靴子上面缠着白色帆布护腿,每个人仿佛把沙漠、丛林、高山、岛屿和海滩都穿在了身上似的,他们昂首挺胸,看起来为参加阅兵而感到很快乐。首先过来的是做着把剑姿势的彩色兵团和升起的旗帜,然后是那些我们熟悉的和不那么熟悉的新晋的英勇军士的姓名,后面就是正在接受检阅的士兵。我不得不使劲眨眼睛才能控制住揪心的情感、思绪和伤痛。
为何伤痛?还不到时候来回答这个问题。士兵们估计继续行进了一段之后:
他们靴子的踏步声如雷鸣般节奏清晰地从我们面前经过,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夹杂着清脆的金属声。他们行进的步伐,那样豪迈,那样悠闲自得,那样轻松自在,边檐上翻的帽子下那棕色的面颊,因帽子下面的颌带显得清瘦而神采奕奕。还有袜子和白色护腿上面那棕色的双腿,矫健有力,这样的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卫兵,倒像是远征探险的英雄。我内心的酸楚加剧,翻搅得更加厉害,让我深刻地体会着一种无法弥补的损失。我想起了老爸和那些走下色拉米克号(Ceramic)穿着绑腿的男人们,想起了五年前我在帕克普尼欧看到杰克的样子,他们和这些人看起来何其相似,是那样地结实、强健、自信,他们那棕色的双腿在西摩尔街道上迈着豪迈的步伐,踏得街道烟尘四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他们去征服,仿佛他们胸中充满了正气。突然之间,一个恐怖的想法攫住了我,我意识到所有的杰克都在我面前行进,所有的杰克还继续在行进……
约翰斯顿——我指的是乔治——很擅长于这样的写作。他喜欢用一个特定的场景,将读者带领到某种预先设定的情感中,那往往是一种为社会所强烈认可的情感,在他下笔写第一个单词的时候,那情感便已经在那里了。乔治知道如何取悦办报纸的人,他是那方面的天才。他被派送到世界各地去为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做公众演讲,告诉这些保家卫国的战士们他们所从事的事情对人民而言的重要意义。请注意物主性代词。政客们都喜欢告诉公众保家卫国的战士是“他们的”:士兵和利用他们来施行的政策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我们刚才读过的那一则士兵游行,将公众和士兵同样纳入其中。假如我要讨论的话题是与乔治•约翰斯顿关于战争和军队不同的看法,我会从他脍炙人口的语句“远征探险的英雄”开始,……但是,在本文中我应该向您讲述的是我同杰克和帕特度过的那些傍晚。他们并不觉得乔治那本著名的小说有何了不起,相反,他们认为乔治的人生简直糟糕透顶。
帕特:你相不相信,他从来没有把《我哥哥杰克》读完过?他觉得那小说很无聊。
你读完过吗?
杰克:噢,我大概读到一半的样子。我更愿意读詹姆斯·邦德。
那你到底有没有读完过呢?
杰克:事实上,我读完了。在我开始去做那些报告的时候,通读了这本小说。感觉里面的内容和我太接近了,就像是在读我自己的人生,但我明确地感到那是不对的,里面讲述的一些事情是不准确的,太多胡扯的东西。
乔治在伊德拉岛(Island of Hydra)上写《我哥哥杰克》时,他有没有就一些素材同你商量过?
杰克:从来没有。如果他把那书放下,来找我,和我坐下来聊聊,我会告诉他一些轶事,以及一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在大萧条时期,乔治总是一直在工作,他只是从高空稍微俯瞰了一下穿黑色外套和失业的小伙子们的生活,却从未对这种生活做过仔细的考察,而我们对此却有深刻的体会。你可以明白,我们对自己为了养家糊口所干过的事情非常了解……如果他果真来看我,我们一起聊过,我会告诉他一些事情,他这本小说可以写得百分之百地更好。他真的可以……但是他写这小说时患了很严重的肺结核, 有点谵妄症,还有思乡病,怀旧症……
帕特:……我想他一定觉得自己快死掉了……
在第二次采访杰克和帕特快要结束时,我问了他们感觉乔治一生中最好和最坏的日子分别是什么时候。
帕特:我觉得他最好的时光应该是……
杰克:十七到二十岁。
帕特:……接近二十岁那几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但在我看来,在悉尼的那些年应该是他最糟糕的日子。
杰克:我觉得应该也是这样。我们不知道他在希腊、伦敦过得怎么样,但我们知道他在那些地方过得不开心,他病得很严重,在悉尼的时候快要死去了,所以我们猜想那是他过得最坏的日子。我们会觉得他十七到二十一、二岁过得最快乐是因为他那时候经常和女孩子们出去混,还会和男人们一起踢踢足球,找了一份好工作,而且事业还蒸蒸日上。那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所以我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杰克的意思是,乔治最快乐的时期是和他自己的人生最相似的时期。杰克和帕特对于他们所说的和所做的事情完全是当真的。读者以为查米安和乔治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他们有勇气去遥远的地方探险,生活幸福美满。但是这些并不让这对居住在多夫顿的夫妇感觉有多了不起。在《我哥哥杰克》出版后,乔治一夜成名,引起文人们对他们夫妇俩的悉尼之行甚为关注,对此,这对夫妇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了不起的。以下是他们关于在拉塞尔·德赖斯代尔(Russell Drysdale)位于悉尼北面的布里斯班水湾(Brisbane Waters)的豪宅里参加的一个聚会的讲述:
帕特:那里都是那样的人,我们坐在那张大餐桌旁边,他们随心所欲地挑拣着我们身上的性格特点。都是些典型的澳洲人,典型的一天到晚尽想着啤酒、赛马和足球……把女人不当女人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因为女人不像他们一样会喝酒,他们索性就懒得去了解女人,女人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你说我说对了没有?
杰克:就是。
帕特:他们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我可喝不了那么多酒。不是我对喝酒的人有什么成见,只要他们愿意,可以直接跳进酒缸里,我也没有任何意见,但我自己就是不想喝酒,所以我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我不能……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艺术评论家,我对艺术一无所知。我要是喜欢一幅画,绝不是因为它是某位名画家的作品。我喜欢一幅画就是因为喜欢它,管它是谁画的呢。我也无法让自己假装喜欢某位画家的画。
杰克:我那天晚上起身和所有人都聊天了吗?
帕特:是的,你聊了。
杰克,你为什么要和他们聊呢?
杰克:哦,他们简直让人生气。对别人品头论足……
帕特:托马斯·肯尼利便是其中之一。
杰克:他们简直把人逼得想撞墙。那副样子好像他们……是世界上唯一聪明的人,唯一体面的人,好像只有他们才算得上是好人似的。
帕特:还说你满脑子想的都是赛马……我跟着你一辈子,现在已经差不多51年了,杰克总共大概就去过赛马场六次。
杰克:嗯……
帕特:而乔治却说你每周都会去,还说我们去刺探赛马情报之类。他简直是个骗子。他们说的话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杰克:就是。
你感觉到自己在那里很有名气吗?
杰克:是那么回事。人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出名,在那晚结束时,我心情很低落,我感觉,嗯,感觉跟他们在一起变得很脏似的。坦率地说,能够离开这些人真是太好了。全是些酒鬼文人。
帕特:你真的觉得他们是文人吗?
杰克:鬼才晓得!这种人如果得靠劳苦工作来养家糊口的话,非得饿死不可。
杰克和帕特言语中流露的愤怒,也许还有耻辱,在之前引用过的《我哥哥杰克》中的那一段中可以得到印证:“所有的杰克都在我面前行进,所有的杰克还继续在行进。”叙述人是大卫·梅雷迪思,他哥哥杰克是士兵的不二人选,但因为受了伤,不能再继续当兵了,因而他站在大卫的旁边,同他一起观看着“所有的杰克们”阅兵。在40年代,杰克(或杰克们的化身)在墨尔本的伯克街同大卫在一起。60年代,在德赖斯代尔家,他也和大卫在一起。在仔细阅读了约翰斯顿的小说又采访过他现实中的哥哥之后,我不清楚乔治小说中的哥哥与他现实中的哥哥之间相差有多遥远。我觉得在写作过程中他一定是在两者之间随心所欲地转换。小说里的杰克是一种创作手段,反衬出戴维的性格,他是一条对位旋律线,以其简单来反衬戴维的复杂,以便让戴维的旋律线围绕其上下移动,同它交相辉映。这是一个很有效的写作技巧,但是像乔治这样的新闻记者,虽然其人物刻画让人印象深刻,却存在太多新闻写作风格的印记。因而,我在1980年七月所见到的杰克和帕特,在该小说出版了16年后,仍然对此感到愤懑,指责里面对他们的描写是错的,反驳里面的一些细节(好像小说应该准确描写现实似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经历的人生和乔治在小说里所表现的非常不同。为了对此再进行一点点深究,我么来看看他们分别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所进行的讲述。
在乔治版本的开头,杰克精疲力竭,双脚缠着破布条,母亲打开门看到瘫倒在门厅里的他。家人赶快叫来了医生,医生说他没有多少希望活过来了,诊断结果是“营养不良、肺炎、体能完全衰竭、失血过多等等”。妈曾经看护过许多垂死的病人,把他安置在起居室前面的屋子,奇迹般地,杰克恢复了健康。在家人的询问下,在一页文字里他讲述了自己的奥德赛之旅。在维多利亚和新南威尔士找工作失败后,他在智利人的货运船上做过甲板水手,在安第斯山脉的输油管上工作过,当输油管工程破产了后又被作为“贫困英国臣民”运送到瓦尔帕莱索上岸,折返回澳大利亚。“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求助——也可能是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去祈求帮助——口袋里身无分文,买不起车票,他决定步行回墨尔本的家。”稍后我们会看到,杰克对这一段回程的讲述同乔治的版本之间存在天壤之别。我觉得我们需要从两个方面去解释乔治的故事。第一种也是较为简单的一种解释是:乔治需要一个能够浓缩每个杰克(和吉尔)在大萧条时期所经历的恐惧和愤懑的故事。乔治讲述的故事融合了所有的杰克的命运和故事。关于他们两个讲述的故事之间的差异,我能够做出的第二个解释是:杰克回到父母的家“阿瓦隆”这一旅程,也包含了乔治本人在写作他最杰出的作品的过程中所经受的痛苦和悲伤。当他让杰克从澳大利亚东部海岸日夜兼程地穿过新南威尔士和维多利亚州的丛林回家时,他本人也跟着经历了一场归家之旅。
当然,他偶尔也能得到一些好心人的帮助。在灾难海角(Cape Disaster),有个劈木工人给了他一些食物,还让他在他那简陋的树皮屋里住了接近一周;嘉博岛(Gabo Island)的灯塔看护人也照管了他一两天;奥尔博斯特(Orbost)附近的一位农民的妻子让他睡在她家的一张床上,还给了他热乎乎的食物,让他躲过了一场持续了四十八小时的暴风雨。但在拜恩斯代尔(Bairnsdale)之后虽然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墨尔本,他却记不起多少事情了。总之,虽然脚底都是殷红的血泡,凭着一股不可被驯服的精神他最后终于回了家。
这又是一段乔治式煽情语段,甚至可谓他此类语段中的精品。我们感觉他那样谦卑地崇拜着哥哥杰克这个人物,字字句句都浸透着对一代人的情怀,这是一代虽然被击败了却仍然饱含着勇气和决心的人,他们之所以永不言败是因为只要你不承认失败就永远不算是真正的失败。杰克——实质上代表了所有被金融统治欺骗和抛弃了的一代澳洲男人和他们的女人们——即使在倒向地面时也不会放弃对胜利的希望。
杰克:他把自己从各处读到的和听过的一些人的故事添加在我身上,以至于我们去参加演讲的时候,孩子们都以为我应该是一个高大强壮、粗鲁可怕的年轻家伙。你应该能明白我所指的是什么。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一定是失望极了!
去南美洲然后从悉尼步行回墨尔本,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瘫倒在屋门口的那一段呢?
杰克:嗯,这又是一个同样添油加醋的故事。那是……我在霍舍姆认识的一个小伙子,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失业了,而我也有些想家,所以我回家的时候带上了他,因为之前我有一次周末去城里的时候也在他家住过。然后,我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走,中途路过谢珀顿,我们本想去摘水果,那里的水果熟了——但不知道因何原因——那时候是大萧条时期,有好几十个年轻人聚集在那里,可是水果卖不出去,我们都被赶了出来,也没有什么钱,身上只有几瓶啤酒,剩下的钱只够乘车到城里的,所以我们就从墨尔本步行到埃尔斯特尼克我的家,也就是六或者八英里的路程吧。当然,那天天气很热,所以我们瘫坐在家门口。你知道,乔治要比我们小一些,他记住了这件事情,我们那时候一定浑身被汗水浸透了,看起来湿漉漉的,也很脏,疲惫不堪,或者他记住了其它的一些事情,然后围绕这些记忆中的片段虚构了一个故事。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脑海里不断思索乔治关于大萧条的史诗叙述同杰克为了撇清与此之间关系的言辞之间存在的差异。乔治想写出一部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作品,他的确做到了,但是这一作品让他哥哥很不舒服。因为,在杰克看来,那不是真实的。帕特继续道:
帕特:他在书里写到我生重病的时候曾经给了我们50英磅,他也许可以给我们,但是他没有。他经常开着他那辆漂亮的小轿车路过我们家门口,却从来没有进门来看过我们,或者问问他哥哥有没有吃的。
杰克:他在里面之所以会表现出一些负罪情结,是因为他后悔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帕特:他觉得他应该进来……
杰克:那时候,他每周差不多能赚10英镑,而一个普通工人或手艺人只能赚4英镑,所以他比我们富有多了。
帕特:杰克有三年都没有找到工作,在那样的年头,我们还有两个孩子,第三个也快要出生了,不过我们还是熬过来了,只要能够赚到任何一小点儿零钱的活儿,杰克都愿意去干。
接着杰克讲述了他每周两次从墨尔本的维多利亚市场到吉普斯兰的阿尔伯特港的经历。他得凌晨3点在维多利亚市场买一车蔬菜,同一个不能开车的货车车主一起,沿着现在被称为王子公路的道路贩卖蔬菜,一直到特拉拉尔根,然后沿着南吉普斯兰的山坡结束生意,再到港口去买一车鱼,沿着原路卖回去。“我们会休息一天,然后再去,每次这样一趟下来能够赚到30个鲍勃,不过也勉强能够让一家人糊口了。”
杰克和帕特所玩的游戏名称叫“生存”。他们没有钱买取暖的木头,到他们家读取瓦斯数字的人是一个好心人,他教杰克如何从读表器上扭下管子,然后再用一节自行车管来把那个管子换上……
帕特:……那样读表器就读不到数据,我们就可以随便用瓦斯了,也可以取暖了,所以我们就让瓦斯炉开着……
杰克:……把门敞开,开着炉子,然后一切都……
帕特:我们也想用有喷嘴的瓦斯炉,让孩子们暖和,整个房子能够舒适温暖,我自己也不用感到愧疚,我的孩子们也不会被冻死了!
1980年那次听着他们的讲述时,我感到非常地矛盾。我本人也是一个作家,不得不承认乔治作为一个作家和任何作家一样有权在必要的时候对事实进行修改,甚至虚构事实来让小说达到预设的效果,我也曾经被人质疑自己写的第一部小说里的内容是虚假的。(而我自己却认为那些都是事实!)杰克和帕特也许未能意识到,事实是相对的,对某一层次的事实进行调整和修改是为了能够达到另一层次的真实。为了达到想象世界中旨在要表达的真实,作家需要虚构甚至伪造一些事实。然而,无论我多想为乔治辩护,我明白杰克和帕特坚持他们的理解,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对细枝末节吹毛求疵,他们很清楚作家会改变事实,但还差一点才能理解作家不得不改变事实。他们对此的反对意见占了上风,而更加相信自己所了解的那个故事,认为自己所了解的故事比乔治的版本更加真实。他们不信任乔治的故事,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实——他们讲述的事实——就在眼前,明摆着在那里,而乔治却还要去虚构事实。他到底怎么了?乔治是一名获奖作家,他的语句常常被人引用,人们追踪着采访他,签下他将来写作的出版权,等等。那么,每一个相信乔治故事并让他如此出名的人又是怎么了?还记得之前引用过的杰克的一段话:“如果他果真来看我,我们一起聊过,我会告诉他一些事情,他这本小说可以写得百分之百地更好。他真的可以……”杰克这些话是当真的。他和帕特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认为,他们的人生比任何一部小说都是更好的故事。
那么人们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只是为了娱乐那些不如杰克和帕特对人生确定的人?
为什么乔治要写《我哥哥杰克》?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先说点关于乔治和查米安婚姻的一些事情。因为这个话题已经超越了我们在本文中讨论的范围,我建议读者阅读马克思·布朗(Max Brown)的《查米安和乔治:乔治•约翰斯顿和查米安•克利夫特的婚姻》(罗森博格出版社,悉尼,2004年),以及另一部关于这对夫妇婚姻生活的传记:《乔治•约翰斯顿传记》(加里•金南,尼尔森出版社,墨尔本,1986年。)从这些传记里,我对这两个人形成了一些印象。他们都相信自己是富有魅力的人,也深信能够让别人相信他们的魅力,于是他们初次相见便抓住彼此,相互倾情,以为他们危险的组合关系会让彼此达到难以想象的高度。关于这对夫妻,说他们是一对不肯错过任何展示自己魅力机会的机会主义者也未为不可,但他们各自身上的确都有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他们没有得到充分的训练去运用这些魅力。查米安的《唱歌的美人鱼》(Mermaids Singing)的确是一部佳作,乔治的《大卫•梅里迪斯》三部曲——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词语可以代表他那两部半书!——证明他们的确曾经到达过他们所期望到达的高度,但是要实现那种成就,以及让这种成就在他们人生巨大的高低起伏中持续下去是何等困难!
我再次请读者参阅马克思•布朗和加里•金南的传记。金南所写传记的第十章讲述了乔治在希腊的伊德拉岛上才华令人痛心地衰败时的情景。他所能写出的都是些垃圾文字,写不出任何赶得上查米安作品的东西,他脑子里成天都被那些出版社的边缘活动——合同、名誉、忠诚、盈利的点子等占据着——还有,查米安旺盛而表达丰富的性欲也凌驾和超越了他本人的。他吸烟、喝酒、聊天,然后又吸烟,直到他的肺再也受不了了,得了很严重的病。他们挣不到足够的钱,也没法照顾自己的孩子。因为很多人知道他们在岛上的隐居处,而他们又总是无法拒绝别人的来访。他们都那么出名,但在盛名之下都那么内心空空。乔治可能比查米安更早意识到这一点。他对此感到绝望。他告诉自己哪里走错了,认为总是会在某处有那么一条小路可以让他走出去,离开那个反复将他吸进去的深坑。
他相信,那条小路就是他之前无比轻视地抛弃的一切。他要回到起点,重新寻找另一条小路。犹如一个戒酒的酒鬼知道橱柜的哪里有瓶酒喝,他清楚地告诉自己,这次他要讲述事实。他要回到起点,讲述得像……
他的下一个词语会是什么?讲述得像原本的样子?不是。那么是讲述得像原本该有的样子?也许。以那种能够将他从悲惨境地中解救出来同时又是他能够去面对的真实的方式来讲述?
对了!
其结果是他写了《我哥哥杰克》。在这部小说的开头,作者让自己回到他所愿意回到的那些被抛弃的过去的最初点。同之前和之后的许多作家一样,他重新捕捉了过去。当他重新拾起那些一直以来拒绝去面对的过往,总是有些让人不愉快却又欲罢不能的事情,晦明交织。但既然事关他的身体健康,乔治(化身为戴维)当然是叙述的中心。他在寻找能够让自己恢复健康的真实,那么在他周围必定有些正面可写的东西。曾经对自己抱过那么高的期望,而今却面临失败,他陷入了深深的困境中,那么一定有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物在他身边,与他形成反差。他抛弃自己的家人,抛弃了自己从前的生活,抛弃了自己的国家,但是离了他,在他的身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世界依然照样运转。在他离开的这些年,家人、生活和祖国怎样了?他被自己的焦虑和怀疑摧毁着,因而他描绘出来的被自己所抛在身后的一切便应该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确定世界。乔治虚构的杰克是一个从不动摇、自始至终自然又随性的人。用乔治本人的话来说,“他看起来是每个男人都应该看起来的样子”,“是一个对自己所从事的事情有十足正义感的男人”。真实的杰克虽然也很自信,即使在他晚年我遇到他的时候也还很自信,但是我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会有像书中的杰克那样自信的男人或女人存在过。书中的杰克是乔治在伊德拉岛所需要的,因而他就被按照需要的样子塑造了出来。而我一直在努力说明的是,在多夫顿和平院居住的杰克却感觉书里的那个杰克太不真实了。
之前我已经讲过杰克和帕特如何感觉他们对现实的把握方式更加真实,也认为他们所把握的现实是更加真实的。我的第二次采访快结束时,在讲述一些关于孩子和孙子们的生活细节时,他们依然还是非常有力地坚持这一点。帕特和杰克对自己的子孙感到非常骄傲,帕特总结道:“我们是很不错的一家人,我们的家人都很团结。如果谁遇到麻烦,大家都会去看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回首往事,我们感觉很满足。”说这些话时,帕特当然指的是在他们婚姻的前几年杰克的父母不肯承认她和她的孩子们的事情,也指在经济大萧条的困难时期乔治没有过问过他哥哥的事情,还指就她所知乔治和查米恩不能让他们的家庭生活团结和睦的事情。
杰克和帕特还有两件令我吃惊的事情。在小说里,杰克蔑视天主教,而现实中的杰克在晚年却改变了信仰,成为了一个非常虔诚的罗马天主教信徒。
帕特:他曾经经常带着我们去教堂,坐在教堂外面。我很少生病,但每次我生病的时候,他都会带孩子们去,看着他们进去,然后在外面等着……
……直到三年前的圣诞前夕,我们要去利德尔做弥撒,女儿也和我们在一起。我以为你会带着男孩子们去哪个酒吧,回家的时候,你却问我“今晚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做弥撒吗?”我们差点没有跌倒……
我去跟这里的一位牧师说的时候,他问我……“是他本人愿意改变信仰还是你逼迫他这样做的啊?”我说:“说句实在话,他是逼迫不了的。”然后他问我:“你觉得他理解罗马天主教吗?”我说:“比我更加理解。”因为我曾经听他对孩子们说过忏悔之类的话。他们提了一个问题,让他来作答……
……他(牧师)问他如何来解释圣三位一体。他说:“指的是圣父,圣子,圣灵。”然后他问:“那么你怎么向小孩解释圣灵?”他(杰克)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觉得那是上帝赐予我们所有人的爱。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爱。那就是圣灵莅临了我们。”然后他看看我,说:“我本人也不能把圣灵解释得更好。你要如何解释圣灵?我们不能。”然后他说:“我觉得他说的完全没错。”就这样,他便从此后成了一个爱尔兰天主教徒了。
杰克:但我之前已经完全地了解了它。四十八年啊!亲身充分地研究过它,然后我想:“既然我不能说服他们,那么我就加入他们吧。”
同一天晚上稍后一点,杰克表达出来的仁爱,再次让我吃惊,他的妻子也很吃惊。之前我讲过提问杰克和帕特乔治一生中最好和最坏日子的问题。我向招待我的主人们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帕特和我都为自己得到的答案大吃一惊。
你的人生呢,杰克?
杰克: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是过去的五十年又半年。
帕特: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杰克,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杰克:是啊,在五十年后还依然相爱可真是很美妙。
帕特:啊,真是,真是太棒了。
(停顿)
帕特:乔治有次问我……
(停顿)
乔治问你?
帕特:在我看来,什么样的男人是幸福的?
是吗?
帕特:我说……因为他们是文人,而我不是。我想了想,搞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但是在我看来,一个幸福的男人是家人等待他归来的男人。
就在那时,我关掉了录音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已将拜访的主人们心里最重要的话录了下来,也录下了这两兄弟之间始料不及的差异,这些访谈录也让我看到了真实的杰克要比让乔治名声大噪的小说里为了完善他本人的替身戴维的人物性格而塑造的史诗式简单人物要丰富得多。杰克和帕特都不曾有过冲动要去写点什么,但是他们谦卑地顺从历史和命运以及上帝的旨意,或者他们所处时代的那些事件,或无论你怎么称呼那些事情,但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在顺从中相信真实的人生交织出来的故事比任何一部小说都要更加脍炙人口,更加真实。我把与他们的两次交谈视为我本人人生里最具高度的时刻。
这些访谈的磁带现在存放在堪培拉的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这些访谈录的节录曾经刊发在莱斯•哈罗普(Les Harrop)编辑的《螺旋线》(Helix)期刊上(墨尔本,第11和12期合刊,1982年)。
(龚静 译)
翻译者 Translator
Gong Jing holds a PhD in English literature. She works as a lecturer of English at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Sichuan University,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Australian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She is also the Chinese translator of Beverley Farmer’s The Bone House.